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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对谁也不通知,偷偷的走了。在故乡逗留的时间很短。克利斯朵夫要去找的景象都没有能找到。上次他回来看到城里刚开始有点儿变动,现在大功告成,小城一变而为大工业城市了。古老的屋子不见了,公墓也不见了。原来是萨起纳的农庄,此刻盖了一所烟突高耸的工厂。河水把克利斯朵夫童时玩耍的那片草原给冲完了。一条全是古怪的建筑物的街道题着克利斯朵夫的名字。过去的一切都完了,……好罢!生命还是在继续下去,或许在这条题着他名字的街上,破屋子里有别的小克利斯朵夫在出神,在痛苦,在奋斗。——规模宏大的市政厅中,人家奏着他的一件作品,意义完全给颠倒了,他简直认不出来……好罢!音乐受到了误解,也许会把新的力量刺激起来。我们已经播了种子。你们爱把它怎办就怎办罢,把我们去作你们的养料罢!——黑夜将临的时候,克利斯朵夫在城市四周的田野中漫步,大雾在田上飘浮,他想着快要罩着他的生命的大雾,想着那些他心爱的,离开了世界的,躲在他心坎里的人,为将临的黑夜快要把他们和他一铺盖住的人……好罢!好罢!黑夜,我不怕你,你是孵育阳光的!一颗星熄了,无数的星会亮起来。好似一杯沸腾的牛乳,空间的窟窿里都洋溢着光明。你不能把我熄灭的。死神的气息会使我的生命重新冒起火焰……
从德国回来,克利斯朵夫想在当初遇到阿娜的城中耽搁一下。自从离开她以后,他完全不知道她的消息。他不敢写信去问:多少年来,一想到她的名字就会发抖……现在他安静了,什么都不怕了。可是晚上在靠着莱茵河的旅馆里,听到熟悉的钟声预告下一天的节日,过去的印象又复活了。河上传来当年那股危险的气息,他此刻已经不大了解。他整夜回想着那件故事,觉得自己躲过了可怕的主宰,不由得悲喜交集。他不知道下一天究竟怎么办,一忽儿又想——(“过去”不是离得那么远了吗!)——去拜访勃罗姆夫妇。但到了第二天,勇气没有了;他甚至不敢向旅馆打听一下医生和他的太太还在不在。他决意动身了……
正要动身的时候,有股不可抵抗的力量逼着他走到阿娜从前去做礼拜的教堂,掩在一根柱子背后,——那儿可以望见她以前常来下跪的凳子。他等着,相信要是她来的话,一定还是坐在这个位置上。
果然有一个女人来了;他可认不得。她和别的妇女完全一样:胖胖的身材,饱满的脸,滚圆的下巴,淡漠与冷酷的表情。她穿着黑衣服,坐在凳上一动不动:既不象在祈祷,又不象在听,只向前望着。在这个女人身上,丝毫没有教克利斯朵夫想其他所等待的那个女人的影子。只有两三次,有一个古怪的姿势,好似要抹平膝上的衣褶。从前她是有这个姿势的……出去的时候她在他身边慢慢的走过,双手抱着放在胸前,捧着一本《圣经》。阴沉而烦闷的眼睛对克利斯朵夫瞅了一下,闪出一点儿微光。他们彼此都没认出来。她挺着身子,直僵僵的走过了,头也不回。直到一忽儿以后,他才心中一亮,在那冰冷的笑容底下,在嘴唇的某些皱纹中间,认出那张他曾经亲吻过的嘴……他的气塞住了,腿也软下来了,心里想:
“主啊,这就是我曾经爱过的人吗?她在哪儿呢?她在哪儿呢?而我自己又在哪儿?爱她的人在哪儿?我们的身体,吞噬我们的残酷的爱情,现在留下些什么?——不过是一堆灰烬。那末火在哪里?”
他的上帝回答道:“在我身上。”
于是他抬起眼睛,看着她挤在人堆里,走出大门,走到了太阳底下。
回到巴黎以后不久,他跟多年的敌人雷维·葛讲和了。雷维·葛是凭着诡计多端的本领和恶毒的用意,老是攻击他的,后来雷维·葛功成名就,心满意足了,倒还有那点儿聪明,暗中承认克利斯朵夫了不起,想法去接近他。可是攻击也罢,殷勤也罢,克利斯朵夫只装不看见。雷维·葛终于灰心了。他们住在一个区里,常常在街上遇到,都装作不相识的神气。克利斯朵夫走过的时候可以若无起事的对雷维·葛瞧一眼,仿佛根本没看见他这个人。这个目中无人的态度把对方气坏了。
他有一个女儿,大概在十八至二十岁之间,长得好看,细巧,大方,侧影象小绵羊,一头金黄的鬈发,一双极有风情的眼睛,笑容象意大利画家吕尼笔下的人物。父女两人时常一同散步;克利斯朵夫在卢森堡公园的走道上碰见他们,神气很亲密,女儿挺可爱的靠在父亲臂上。克利斯朵夫为了消遣,对优美的脸素来是注意的,而看到这一个尤其觉得喜欢。他想到雷维·葛,对自己说着:“这混蛋运气倒不坏!”
但一转念他又得意起来:“可是我也有一个女儿呢。”
于是他把她们俩作比较。当然他存着偏心,认为所有的长处都在奥洛拉方面。但这个比较终于使他把两个并不相识的女孩子假定为一对朋友,并且他精神上也不知不觉的跟雷维·葛接近了。
从德国回来,听说“小绵羊”死了,他那种为父的自私心理马上想到:“要是我的一个倒了楣,那还了得!”
这一下他对雷维·葛非常同情,当时就想写信给他,谱了两次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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